第一章乌镇初志,墨香藏梦(光绪二十九年・秋)光绪二十九年的秋,来得比往年早。
乌镇运河的水刚过白露,就凉得能浸到骨头里,清晨的水汽裹着岸边芦苇的潮气,
漫进“德顺堂”印刷坊的木窗棂。窗上挂着的蓝布帘半干半湿,
是前几日柳玉棠洗了晾在那的,
布角还沾着几星未褪的靛蓝染料——那是她从镇上染坊讨来的下脚料,
本想给苏墨卿缝个新袖套,却被连日的阴雨耽搁了。坊子里的空气里,
混着松烟墨的清苦、黄土的厚重,还有小炭炉上温着的墨汁散出的轻烟。
苏墨卿就坐在靠窗的案前,背对着门,手里捏着一把细竹刀,正俯身刮着案上的泥活字。
他穿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,袖口磨得发毛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衬布,
指尖上全是深褐色的墨渍,指缝里还嵌着昨日调泥时蹭的黄土,
像是从指缝里长出来的褐色纹路。案台上摊着二十多块未完工的泥活字,大小如拇指肚,
每一块都被他用竹刀修得方方正正。最边上那块已经烘干,
他拿起来对着窗棂透进来的天光细看,阳光穿过活字边缘,
能看到泥胎里均匀分布的细沙——那是他从运河边筛来的河沙,按三成比例掺进黄土里,
据说能让活字更结实,印书时不容易裂。“再调三成陶土,应该就差不多了。
”苏墨卿对着活字低声自语,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的笃定。他把活字放回木盒,
转身从床头拖过一个旧木箱,里面堆着几本泛黄的书,最上面是卷边的《天工开物》,
封面上用毛笔写着“苏墨卿藏”,字迹力透纸背,是他十七岁时刚进德顺堂当学徒时写的。
他翻开《天工开物》的“乃粒”篇,里面夹着一张折得整齐的毛边纸,
纸上是他自绘的活字模具图,线条画得格外细致,连模具的榫卯结构都标得一清二楚。
纸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:“活字若成,书价可减七成,寒门子弟亦能得书。
”这行字写得比其他地方重,墨色都有些晕开,像是写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。“墨卿,
该吃早饭了。”门帘被轻轻掀开,柳玉棠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,她穿一件浅蓝布衫,
头发用一根银簪绾着——那银簪是她的陪嫁,除了成亲那天戴过,
之后一直藏在首饰盒里,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擦一擦。她把粥碗放在案角,
目光扫过案上的泥活字,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:“昨天周掌柜来坊子里,
说你上回印的《论语》比别家便宜两文钱,想多订五十本,还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新法子。
”苏墨卿抬头看她,眼里带着笑意:“能多印些书总是好的,就是这泥活字还没改好,
不然还能再便宜些。”他伸手想去接粥碗,
柳玉棠却先一步按住他的手——他的手上全是墨和泥,沾到碗沿就不好洗了。
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粗布,递到他手里:“先擦干净手再吃,粥还热着。
”苏墨卿接过粗布擦手时,柳玉棠瞥见他的袖口破了个洞,露出里面的棉絮,心里轻轻一揪。
她悄悄把藏在袖里的银镯往更深处塞了塞——那银镯是她娘临死前留给她的,
足足有二两重,她本想等苏墨卿生日时给他打个银扳指,可现在看来,
或许该先拿出去当些银子,给丈夫买些好陶土。“对了,阿福昨天又来坊外了。
”柳玉棠一边帮苏墨卿归拢散落的泥活字,一边轻声说,“他就蹲在墙根下,
看你印书的样子,我喊他进来,他又不肯,说怕弄脏你的活字。”阿福是镇上陈木匠的儿子,
今年才八岁,爹去年冬天帮人修房时摔断了腿,家里断了生计,连私塾的束脩都交不起。
自从苏墨卿开始印便宜的《论语》,阿福就常来德顺堂外蹭读,有时候苏墨卿印书晚了,
还能看到他借着坊子里的灯光,趴在墙根上认纸上的字。“这孩子心细。”苏墨卿擦完手,
端起粥碗喝了一口,热粥顺着喉咙滑下去,暖得他心里发甜,“等我这瓷活字改好,
印些小篇幅的《千字文》,偷偷塞给他,也让他认些字。”柳玉棠笑着点头,刚想说些什么,
就听见门外传来拐杖拄地的“笃笃”声——是周德海来了。周德海是柳玉棠的爹,
也是德顺堂的前掌柜,去年冬天因为中风,才把房子传给了苏墨卿。他这人一辈子抠门,
连给自己买块糖都舍不得,当初传坊子时,明着说“给女婿当嫁妆”,
暗地里却藏了三百两银子的旧债,只盼着苏墨卿早日赔光,好把德顺堂收回来,
再传给自己的侄子。“哼,还在折腾这些泥巴疙瘩?”周德海拄着拐杖进了坊子,
目光像刀子似的扫过案上的泥活字,撇着嘴说,“印书靠的是老手艺,你以为随便捏些泥巴,
就能比得过城里的书局?早晚把德顺堂的家底赔光!”苏墨卿放下粥碗,站起身:“爹,
这泥活字能省不少成本,等改良成瓷活字,印书会更便宜,到时候买的人多了,
坊子的生意只会好。”“好个屁!”周德海往门槛上啐了一口,“我经营德顺堂三十年,
什么时候靠过这些旁门左道?你要是识相,就赶紧把这些泥巴扔了,
老老实实地印些科举用的时文,那才赚钱!”柳玉棠想替丈夫辩解,
却被周德海瞪了一眼:“这里没你的事!你个妇道人家,懂什么做生意?
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嫁给他,现在倒好,跟着他一起折腾,早晚喝西北风!”柳玉棠眼圈一红,
却没敢再说话。苏墨卿握住她的手,对周德海说:“爹,我知道您是为了坊子好,
但这活字技术我不会放弃。您放心,我会把旧债还清,也会把德顺堂经营好。
”周德海冷笑一声,转身往外走,走到门口时,
偷偷摸了摸腰间藏着的旧账本——账本里记着那三百两旧债的到期日,就在冬月,
到时候钱庄上门逼债,他倒要看看苏墨卿拿什么还。周德海走后,坊子里静了好一会儿。
柳玉棠靠在苏墨卿肩上,轻声说:“别跟爹置气,他就是那样的人。”苏墨卿搂住她,
心里又暖又酸:“我知道,就是委屈你了。”“不委屈。”柳玉棠抬头看他,眼里闪着光,
“你的活字能让寒门子弟读书,这是积德的事,我跟着你,心里踏实。”三天后的午后,
乌镇的运河码头来了一艘乌篷船,船头上站着个穿藏青缎面马褂的男人,
手里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,身后跟着两个扛木箱的伙计,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人。
这人就是上海同孚洋行的买办吴敬之,这次来乌镇,名义上是收古籍,
实际上是想找些能赚大钱的“新鲜玩意儿”。吴敬之没去客栈,
直接直奔德顺堂——他早就听说乌镇有个印刷坊,印的书又便宜又好,想来探探底细。
“苏掌柜在吗?”吴敬之推开德顺堂的门,脸上堆着假笑,目光却在坊子里扫来扫去,
最后落在案上的《论语》上。他走过去拿起书,指尖划过纸页,
故作惊讶地说:“这字迹没糊边,纸也厚实,价格却比上海的书局便宜三成,
苏掌柜用的什么法子?”苏墨卿正在打磨泥活字,见来人衣着讲究,
赶紧放下活计:“不过是些祖传的小技巧,让先生见笑了。
”他没说实话——这活字技术是他琢磨了三年的心血,若是被有心人知道,
指不定会出什么事。吴敬之笑了笑,没再追问,反而拿起案上的一块泥活字,
仔细看了看:“这泥巴做得倒精致,苏掌柜是想改良活字?”苏墨卿心里一紧,
嘴上却敷衍道:“就是随便玩玩,当不得真。”吴敬之眼里闪过一丝算计,把活字放回案上,
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铜制名片,放在案角:“我是上海同孚洋行的吴敬之,
专做古籍和印刷生意。苏掌柜这手艺,在小镇上只能印些《论语》,若是到了上海,
凭着洋行的渠道,能让全江南的寒门都念上书,到时候苏掌柜的名字,也能传遍江南。
”他说这话时,眼角一直盯着案上的活字模具,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。临走时,
他还回头望了德顺堂一眼,心里已经盘算好了——这活字技术若是能弄到手,
卖给洋老板,至少能赚五千两银子。吴敬之刚走,柳清沅就从外面回来了。
他是柳玉棠的弟弟,今年十八,满脑子都是“诗名震天下”的念头,总觉得乌镇太小,
装不下他的才华。“姐夫,刚才那是谁啊?穿得倒体面。”柳清沅放下手里的诗集,
瞥了眼案上的铜名片,不屑地哼了一声,“上海来的又怎么样?不过是些唯利是图的商人。
”苏墨卿拿起名片,看了看上面的“同孚洋行”,皱了皱眉:“说是来收古籍的,
还劝我去上海发展。”“去上海好啊!”柳清沅眼睛一亮,凑到苏墨卿身边,“姐夫,
上海才是藏龙卧虎之地!我早就想过去了,凭着我的诗才,
定能让‘柳清沅’三个字传遍十里洋场,哪像你,守着这破坊子和泥巴过日子,有什么出息?
”苏墨卿无奈地摇摇头——柳清沅自小就爱读诗,却总想着一步登天,不肯踏实做事。
他把铜名片塞进账本夹层,对柳清沅说:“上海虽好,却也复杂,你年纪还小,
还是先在乌镇多学学,别总想着一步登天。”柳清沅撇撇嘴,没再说话,
心里却更想去上海了——他就不信,凭着自己的诗才,还闯不出一片天地。
第二章沪上阴影,祸起萧墙(光绪二十九年・冬)冬月初的乌镇,已经冷得能哈出白气。
运河里的水结了薄冰,岸边的芦苇枯黄,风一吹,就发出“沙沙”的响声,
像是在诉说着冬日的萧条。这天清晨,德顺堂的门被猛地踹开,
两个穿短打的钱庄伙计闯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张欠条,嗓门大得震得窗纸都在颤:“苏墨卿!
周德海欠我们钱庄三百两银子,今儿到期,要么还钱,要么拿这印刷坊抵债!
”苏墨卿刚把第一版瓷活字烘干,正想试试印书,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。
他赶紧走过去,拿起欠条一看,上面确实写着周德海的名字,借款日期是去年冬天,
也就是他接手德顺堂的时候。“这债我怎么不知道?”苏墨卿皱着眉,
心里又惊又怒——周德海当初传坊子时,根本没提过这笔债,显然是故意隐瞒。
“我们管你知不知道!”钱庄伙计把欠条往案上一拍,“周德海说了,这坊子现在是你的,
债自然该你还!今天若是不还钱,我们就把坊子里的木版和活字都搬走!
”苏墨卿急得额头冒汗——他手里只有几十两银子,还是柳玉棠帮人绣活攒下来的,
根本不够还三百两。他想去找周德海理论,可刚走到门口,
就听见里屋传来周德海的声音:“墨卿啊,这债是你接手坊子时认下的,我现在中风了,
哪有钱还?你自己想办法吧!”周德海躲在里屋,
根本不敢出来——他早就和钱庄掌柜串通好了,就是要逼苏墨卿还不上钱,
好收回德顺堂。苏墨卿气得浑身发抖,转身想回坊子里拿印刷坊的地契去当铺抵押,
却被柳玉棠拉住了。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,塞到苏墨卿手里,
声音带着几分哽咽:“别去抵押坊子,这是我陪嫁的翡翠簪,
前儿我去乌镇的‘宝昌当铺’问过,掌柜说这簪子水头好,能当一百两银子,
我没舍得——先凑着,你的活字能救寒门,也能救咱们家。”苏墨卿打开红布包,
里面是一支碧绿的翡翠簪,簪头雕着一朵莲花,晶莹剔透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他知道这簪子是柳玉棠最珍视的东西,现在却为了他,甘愿拿出去当掉。“玉棠,
这簪子不能当!”苏墨卿想把簪子还回去,却被柳玉棠按住手,“墨卿,比起簪子,
我更怕你没了初心。你放心,等将来日子好了,咱们再把簪子赎回来。
”苏墨卿攥着沉甸甸的红布包,眼眶发红,心里又暖又酸。他知道,
柳玉棠是在用自己的嫁妆,支撑着他的理想。当天下午,
苏墨卿拿着当簪子换来的一百两银子,又找镇上的朋友借了五十两,凑了一百五十两,
先给了钱庄,说好剩下的一百五十两在一个月内还清。钱庄的人走后,苏墨卿没敢休息,
连夜把泥活字配方里的陶土比例调到最佳,又重新刻了一版瓷活字。这一忙就是三天三夜,
柳玉棠怕他累着,每晚都给他煮一碗姜汤,守在他身边帮他递工具。第四天清晨,
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坊子时,苏墨卿终于用瓷活字印出了第一本《千字文》。他拿起书,
激动得手都在抖——书页上的字迹比之前的泥活字更清晰,墨色均匀,成本还降了一成。
“玉棠,你看!成了!”苏墨卿把书递给柳玉棠,眼里闪着光。柳玉棠接过书,
仔细看了看,笑着说:“墨卿,你真厉害!将来寒门子弟都能读上你的书了。
”可他们还没高兴多久,柳清沅就从上海寄来了信。
信里满是“上海繁华”“诗社器重”的字眼,还说他认识了同孚洋行的吴敬之,
吴敬之很欣赏苏墨卿的活字技术,愿意出两千两银子买专利,
让苏墨卿赶紧去上海“共图大业”。“姐夫,吴总办是个惜才的好人,
他说你的活字技术若是到了上海,能赚大钱,到时候我也能帮你印更多书,
让你的名字传遍江南!”柳清沅在信里写道,字里行间都透着浮躁和虚荣。苏墨卿拿着信,
心里有些犹豫——两千两银子确实能还清债务,还能多印几万本书,
可他总觉得吴敬之没那么好心。“墨卿,别去上海。”柳玉棠凑过来看了信,皱着眉说,
小说《墨痕劫:清末发明家苏墨卿传》 墨痕劫:清末发明家苏墨卿传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。